4.
國小畢業,我跟慧婷又生上同一所國中。我被編到普通班,而慧婷被編到「資優班」,也就是老師是之前能力分班中A段班的老師。慧婷會去的理由很簡單,慧婷的姊姊就是那班導師的學生,她姊姊考上了高雄女中,於是乎慧婷她媽媽也拜託這位老師收慧婷。
相較於姊姊的課業,慧婷的表現沒有她姊姊那麼亮眼,但是她在繪畫一直有不錯的表現。以前小學她就當了兩次學藝股長,每次都讓我們班上得教室布置冠軍。
但是到了升學至上的國中就沒有意義了,尤其又是在學校極度重視升學績效的班上。慧婷那班剛好是我們隔壁班,兩班的氣氛就是天壤之別。上課老師還沒來的時候,我們班還在吵吵鬧鬧,而他們班始終是靜悄悄。偶而還會聽到他們班老師訓話聲,甚至,還有藤條揮舞的聲音。
每次我們放學時,經過他們班,看到他們導師還在訓話。該慶幸自己不是在「資優班」裡。有時候恐懼僅是一牆之隔,只有在貼近恐懼的時候,你才知道甚麼叫恐懼。
5.
這天,居然被餐廳的服務生,K,盤問我的來歷。
K是這幾天常常服務我的服務生。因為我看不懂她們衣服上名牌的名字,就叫K吧。從旁觀察,她算年輕也資淺,而且,她是少數沒有上台表演的服務生。
K雖然沒有上台表演,僅僅是幫我送菜、燒肉、倒酒,但我對她記憶很深刻,因為她長得很像慧婷。
K問我來自哪裡,是做甚麼的。她雖然都有中文能力,但是似乎聽不大懂「來自台灣的工程師」這句話。
我說,妳懂英文嗎?我在紙上寫了engineer這個單字。
她看了看,在紙上寫「技术人」三字。K說,是這個吧?
我點點頭,儘管我實在不知道他們「技术人」三字是哪裡學來的語言。K隨即拿著這張紙條給老闆娘。我見狀,直接拿著公司名片前去自我介紹。
老闆娘是中國大陸籍的朝鮮人,知道我台灣來,特別熱情。櫃台另外有一位店長,看起來,應該是來自北韓的中年男子,負責管理這些北韓員工。原來我的天天光顧,引起她們的注意。我主動介紹自己來自台灣,公司在大陸也很多據點,希望他們也可以成為我們客戶。
就這樣,跟這家店的人也熱絡了起來,開始會跟服務生聊天,特別是K。
我是台灣人的事情被她們知道,可以感覺到那些北韓的服務生們,把我當作珍奇動物。在河北這個小城市的台灣人並沒有多少,還會光顧這家餐廳的更是少之又少。
6.
跟慧婷最後的回憶,大概是國二上學期的事。
學校舉辦校外寫生比賽,我跟慧婷都各自代表自己的班級比賽。
那天下午,我、慧婷,還有所有參賽的同學由老師帶領到蓮池潭寫生。
我跟她選同一個位置畫畫,邊畫邊聊起彼此的事情。
「其實在資優班一點都不快樂。」慧婷說。
「我知道,」我說,「每次經過你們班,都覺得你們班很恐怖。」
「其實不是這個,」慧婷說,「說真的,畢業後,我比較想去讀高職廣告科。我知道我考不上好高中。但是在一次師生面談時,導師得知我想讀高職的念頭,用很嚴厲的語氣指責我,要我剩下的時間努力考上公立高中。」
我沒有說話,因為我不知道說甚麼。
「你知道嗎,」慧婷說,「真正讓我不快樂的,不是升學壓力,而是沒有自由。」
我嘆口氣。那個下午,大概是我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跟慧婷,那麼長時間的獨處。
期末考後的那一天,剛好跟慧婷同一班電梯。
「忠仁,我下個學期就轉學了。我爸爸調去其他地方工作,所以我們要搬家了。」慧婷說。
「喔?那……希望妳到那裏可以更快樂些。」
她笑笑。電梯門開,我們道別。
冬天結束,再也沒有她的消息。
後來知道,因為她姊姊優異的表現,讓老師常拿她姊姊跟她比較,加上本身又想讀技職體系,所以就轉學了。
最後一次看到她,是高二的時候。放學後,從學校走路到中山一路的速食餐廳用餐。
我往樓下大廳一瞥,發現穿著雄商制服的慧婷。
好久不見,我衝下樓,沒看到她,接著衝出門,十字路口盡是來來往往的人潮與車輛,而熟悉的身影,就這樣消失的這個城市裡。
7.
駐廠的日子結束。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到朝鮮餐廳用餐,到櫃檯跟老闆娘打聲招呼,吃完飯就上高鐵回昆山。她也希望我可以推薦台灣朋友來店裡用餐。
還是一樣,K是我的專屬服務生。
「你明天就要回台灣?」K說。
「不是,」我說,「我會先回昆山幾天,再回台灣。」
「那之後還會來嗎?」
「看狀況,」我說,「只要客戶需要,我就會回來。」
「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,」K說,「你們台灣人會隨身攜帶父母照片嗎?」
「沒有。你們有嗎?」
「有啊,我們都把父母親的照片放在宿舍。」K說。
一股恐懼從脊髓升上腦門。
沒多久,K端來一個朝鮮煎餅,說:
「老闆娘招待的,謝謝你這幾天的光臨。」
「謝謝,幫我打包好了,我準備上高鐵,剛好我可以不必買便當。」
「那,」K說,「不然趁熱先嚐一片,好不好?」
搭上高鐵,我抱著一盒還有溫度的煎餅。我戴上耳機,播放歌劇<公主夜未眠>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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