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台北有些涼意,帶著學生從高雄北上畢旅感覺特別深。
學生們在自由廣場下車,就像脫了缰的馬,興奮地喧嘩、拍照;好不容易把學生集合好,讓導遊大哥帶學生去中正紀念堂參觀。
一個人走在中正紀念堂的大道上,忽然看到一個多年不見,熟悉的身影。
是他,趙忠仁。
我叫劉婉柔,是高雄一間國中的地理老師。眼前這個男人,叫趙忠仁,是我大學時期的同學。
該怎麼說我們的故事呢?
1997年,夏天。
那年我從高雄女中畢業,考上了彰化師大地理系。八月放榜沒多久,彰師大雄友會就辦迎新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趙忠仁。他是一個靦腆的大男生,話不多,總是習慣靜靜地坐在角落。
上大學後,我跟忠仁幾乎沒有再見過面。就這樣,過了一個學期。
大一下學期開學,班上跟化學系抽學伴,辦聯誼。抽到我的學伴就是趙忠仁。那是我們上大學後第一次重逢。
就這樣開始認識他。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出去吃飯、喝飲料,回高雄的時候也會一起相約回高雄。他住鼓山,而我住大樹,有時候就會聊起以前我們在雄中雄女讀書時的往事。每到期中期末考的時候,他永遠會為我準備一杯我喜歡的燒仙草送到女生宿舍。
我們維持這樣的關係直到大二下。
整個四月,彰化的天空就像忘記關的水龍頭,嘩啦啦地下了快一個月的雨。在這個春末夏初的日子,忽然接到忠仁的電話。
他的情緒很激動,一直無法冷靜下來。
原來他媽媽忽然心臟病往生,事發突然,他一時無法接受。他需要找個人講講話,又不知道該找誰,就打電話給我了。
我想,這時候,我應該陪陪他。那晚,約了他一起去吃晚餐。那天,他一句話都不說。我也不知道該說甚麼,兩個人默默地吃飯。
吃完飯後,他忽然說:
「可以陪我去市區走走嗎?」
我答應了。於是他騎摩托車載著我,到彰化市區晃晃。一路上他沒多說甚麼,我也僅是陪著他。
那天以後,為了陪他度過這段日子,我常常主動找他吃飯、逛街,主要是希望他能走出陰霾。
大三上的時候,我們倆在一起了。我們沒有小情侶般的感覺,反而更像是一對相識已久的老夫老妻,彼此決定相守一輩子。
至少,我曾經陪伴過他度過那段喪母的日子,而他也感激我當時所做的一切。
正式交往後,我回高雄都會帶忠仁到我大樹鄉的家裡。爸媽知道我認識忠仁這樣的一個男生都很高興,尤其是我媽知道忠仁剛經歷喪母之痛,對忠仁就特別照顧。
我很高興我的父母很喜歡我跟忠仁在一起。他們覺得忠仁對我很好,個性、脾氣也都沒話說,加上他的學歷也跟我差不多,所以對我的選擇給予很大的祝福。
畢業後,我們倆回高雄實習。忠仁到了道明中學的高中部實習,而我在鳳山一所國中實習。雖然我們分處不同學校,但是我們還是常常一起晚餐,感覺就像以前一起在學校的樣子。
每次跟忠仁回家,有時候爸爸也會關心我們何時結婚。忠仁總是靦腆地低下頭,接著媽媽會說:
「你別這樣逼他了。人家忠仁還要去清大讀研究所呢!」
「爸、媽,雖然我還沒當兵,實習結束後還要去清大讀書,」他看了看我,「但是不管如何,我都會好好對待婉柔的。」
「你看,」媽媽說,「我說忠仁就是個好孩子,女兒,妳也要好好對人家!」
我摟著忠仁的手臂,看著他,說:
「你看,我們家對你多好!」
那時候,我相信我們會一輩子。
沒想到所謂的一輩子也不過五年。
忠仁實習結束後就去新竹清大讀研究所,而我考到苗栗的國中代理教師,於是我們只能每周周末見面。到他碩二的時候,我考上竹東高中的代理教師,於是我倆在關東橋附近一起租了間有廚房的小房子,平常日白天他讀書,我上班,晚上或是周末的時候,我們就一起下廚。
忠仁的指導教授是位老先生,年紀比我們爸媽還大,兒女都在國外,所以有時候我們也會去忠仁老師家吃飯。
忠仁碩士畢業後,到桃園當兵,我繼續在竹東高中當代理教師。大環境不佳,正式老師越來越難考,而我每年奔波在各縣市考教甄的人生,也讓我越來越沮喪。
忠仁退伍了,不過卻沒有獲得自由的輕鬆。因為他也要面對謀職的挑戰。
我記得他退伍後的一周,我們一起去清大走走,然後在校園內的咖啡廳。
「婉柔,在部隊的日子,我想了很久,」忠仁說,「我想妳這樣一直考教甄下去也不是辦法,剛好在人力銀行有看到一些上市的化學公司準備去越南設廠,需要一些年輕幹部過去…」
「那…然後?」
「我決定不考教師甄試,不當老師,」忠仁深吸一口氣,說,「給我一兩年的時間,讓我去越南闖一闖,等我安定了,我們就結婚,然後接妳過去,到時候妳也可以不必再陷在教師甄試的漩渦中。也許妳甚至可以在那裏的台灣學校當正式教師,待遇也比在台灣當代理好。」
我不能接受我聽到的話。
「為什麼不是你給我一兩年時間,讓我證明我可以考正式老師?之前不是說好,我們一起當老師,一起有個穩定的生活與未來…」
「聽著,婉柔,」忠仁說,「我們必須面對現實,教師職位越來越難取得,這不是我們願不願意,而是大環境的問題。」
忠仁接著說:
「我當兵時有個同袍,他退伍後就到越南河靜那裏工作,我打聽好那裏的工作機會,如果我們願意嘗試,也許會比每年在教師甄試的折磨還要好。」
此時,窗外下起了大雨。
「如果你決心這麼做,」我說,「那我們分手吧。」
七年的感情,因為彼此生涯的不同,在清華大雨的校園裡結束。
分手後的日子裡,好幾次後悔想打電話給忠仁,卻又拿不出勇氣。半年後,決定要跟他聯絡時,才知道他已經去越南工作了。
一年後,我考回高雄市的國中正式教師。終於回到高雄,但當年一直陪我的人不在了。
三年前,在媒妁之言下,與同樣在高雄市當國中老師的先生結婚,過著平凡的教師與妻子的生活。
這幾天剛好是國三學生畢業旅行,身為班導的我帶學生到台北。沒想到,會在中正紀念堂遇到忠仁。
「妳…最近還好嗎?」忠仁試著壓抑住情緒說,「我有聽說妳考回高雄正式老師,真替妳高興。」
「謝謝,」我微笑,「你呢?好久沒你消息,結婚沒?」
「大概明年吧,」忠仁說,「對方是之前在台灣讀到碩士的越南女生,今天是來移民署先辦一些手續。妳呢?」
「三年前結婚,不過還沒有小孩。」我說,「恭喜你,祝福你新婚快樂,真的。」
「那…」忠仁欲言又止,「爸爸媽媽還好嗎?」
「我媽媽…」我低下頭,嘆一口氣,「我媽媽去年三月已經走了。」
忠仁眼眶一紅。他用手摀住嘴巴,頭別了過去。
此刻,一道秋風從廣場刮過,沙沙的聲音,迴盪在彼此耳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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