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1】
1973年,西貢。
今晚忽然難得地下起大雨。
「這是我們最後一晚了。」我說。
「嗯。」翠芸回答。
我叫高靳,26歲,是越南《西貢華報》的記者與編輯。大學畢業,服完兵役後,系上老師介紹一個到海外僑社《西貢華報》工作的機會。因為年紀輕,想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。本想一退伍就出國讀書,不過因為經濟上的因素,就先到海外工作增加歷練,存夠了錢,再赴美進修。
海外僑報不只是單純的媒體,也是官方爭取海外華人支持的窗口。尤其在中華民國外交處境越來越艱困的年代,對僑界發聲是很重要的工作。
於是我在1971年的夏天來到了西貢。那時候美軍撤出越南的態勢已經很明顯,美軍逐步地將防區移交給南越軍隊。可是戰火卻越來越猛烈,不管是越共對南方展開的攻勢,還是美軍轟炸的能量,都不斷加大,不輸1968年的春節攻勢。
不過戰爭歸戰爭,西貢市區平時依舊歌舞昇平,雖然路上看的到戍守的軍人,偶而也會有零星的攻擊事件,不過因為大規模的戰事多集中在北緯17度附近,還有柬、越交界,所以感受不到戰火的威力。
我的工作,每天就是到美軍新聞辦公室獲得最新消息,有時候也搭美軍直升機到不同地區採訪。這樣的工作貌似刺激,但卻充滿危險。每天採訪完後,立刻回西貢堤岸區的報社寫稿、編輯。我們的報紙張數不多,只有四大張,報社的營收除了賣報紙外,還有當地華僑婚喪喜慶、各類廣告。我們主要的競爭對手,還是華人區一些由越共支持的左派報紙。我們競爭的不只是金錢上的營收,還有輿論上的支持。
翠芸,卅歲,本名叫阮氏翠芸,我習慣叫她芸姐。她是我的助理,負責幫我打字、編排這些事情。她在報社工作很久了。她在柬越交界的西寧省長大,她是越族人,不過學過幾年中文,所以感覺不出來她不是華人。
翠芸廿歲,大學沒畢業時,就嫁給她當南越空軍飛行員的丈夫。後來她跟她丈夫定居西貢,她飛官的丈夫駕戰機執行作戰任務,而她就在《西貢華報》工作。1968年春季攻勢,她丈夫受命執行火力支援。不料,她丈夫的戰鬥機墜毀,卻沒有找到她丈夫的下落。
就這樣,幾年過去了,儘管她丈夫列在失蹤人員名單,但是她每次提到他,總是說:
「我情願相信他已經死了。這樣才可以放下我對奇蹟的期待。」
後來我來越南,生活上、工作上多靠她的張羅與安排。多虧她的照顧與幫忙,我才能在這戰火紛擾的國度裡生活下去。
翠芸是一個有種特別味道的女人。她有雙大眼睛,還有越南女人標準的腰身曲線。她通常穿著傳統的長衣,白色絲滑又帶有光澤的布料,裡頭再穿上黑色緞面的長褲,把身材的曲線更是展現出來。
和翠芸朝夕相處,久了就產生一種依賴。
這是愛嗎?我一直困惑。在工作上,我不能沒有她;每次到血腥殘酷的戰地採訪,經歷許多生死交關的場合,回到報社,看到她那令人溫暖的眼神,讓我感到有安全,像一份值得依賴的感情。
戰爭局勢持續升高,1972年是血腥的一年,因為雙方為了要在和談中獲得優勢,於是發動更大規模的攻擊。美軍自1970年開始,已經把空中轟炸的範圍擴大到柬埔寨跟寮國。1971年持續這樣的態勢,到1972年的春天,北越軍發動復活節攻勢,中部的廣治省就發生了兩起大規模戰役。
首都西貢的恐怖攻擊頻率也增加了。某天,多枚火箭彈打進堤岸市區,其中一枚就打到報社後面的街道,炸斷電線桿。辦公室瞬間斷電。巨大的震動,讓正在畫樣的我跟翠芸立刻臥倒。
黑暗中我抱著翠芸,說:
「芸姐,沒事吧?芸姐?」
「我沒事,沒事!」
我們緊緊抱著。我從來不知道,生死離我們兩個那麼近,我從來不知道,我那麼需要她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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