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果要讓一個人真心想獲得一件東西，就是讓這東西很難取得。」………………馬克吐溫，《湯姆歷險記》
老范是工廠裡的司機。1958年生，沒有受過什麼教育，就只會開車，還有幹一些粗活。他是個生不逢時的老傢伙，童年都在抗美救國戰爭度過。十七歲時，祖國統一了，可是戰火始終沒有停。廿一歲的時候，新婚不久的老范，就被徵召去打柬埔寨去了。
打了三年仗，老范解甲歸鄉。本以為應該有平靜的生活，妻子懷孕了，不料卻因為難產去世，留下一個女嬰。老范就靠著打零工、幹幹粗活把女兒養大。改革開放後，他因緣際會進了一家台商公司當司機，薪水不差，至少比在老家海防幹粗活好。他的女兒後來也嫁到台灣去，他的日子才稍微好過些。
台灣老闆對員工不算差，儘管在外商中不算高薪，但是比較講人情，管理也比較有人性。對老范這種老員工，只求不出錯的性格還可以生存下去。
每年春節前夕，公司都會尾牙。一年只有這個時候才會吃到台式的美味。老闆在時候會很慷慨地招待所有員工。因為老闆是台灣人，所以裡頭的菜都是台灣一般酒席的美味。有道菜讓他特別喜歡，就是魚翅煲湯。魚翅與香菇、還有雞肉去熬成煲湯。通常十人一桌的尾牙席，一桌只有一小鼎，大家一搶，往往老范只能喝到一小碗湯。儘管只有一小碗，對他而言，已是最大的幸福了。
這年的尾牙，也許是他平時是老闆專屬駕駛的緣故，所以居然被安排跟老闆同桌。老闆這桌的菜比一般員工稍為豐盛些，至少，量也比較多，尤其，那個老范朝思暮想的魚翅煲湯。
「如果人生能夠飽食一頓魚翅該有多好啊！」老范嘀咕著。
「什麼？」老闆笑著問道。
「我……沒事。」老范說。
「你想飽食一頓魚翅吧？我知道。老范，你在我這邊那麼多年，也算滿忠心的，不然這樣，這週六的晚上，來我私人招待所吧，我招待你吃一頓魚翅。」
「這怎麼好意思？」
「老范，你在公司也做了好一段日子，別說我對你不好，這這麼說定了，這週六晚上，就到我在河內的私人招待所，地址在這，我請你吃頓晚餐吧！」老闆熱情地說。
那個晚上，老范看著地址，翻來覆去睡不著。老闆的招待所很遠，在河內市區西湖附近。那裡算是河內新興的精華區，距工廠宿舍有卅公里，這不算是一個短距離，但是老闆的好意總不好意思拒絕吧？其實交通並不是問題，而是原來夢寐以求的魚翅大餐，竟然如此因為一聲嘀咕就得到，太簡單，太輕率了吧？
老范整個晚上都沒睡好。
週六赴約的時間到了。考量到距離，還有河內的混亂交通，老范早早地騎著他的機車出發。往城裡的路儘管是交通重要幹道，但是路況很糟，到處都是坑洞。如果遇到雨季，這條幹道就變成黃橙橙的河流。
不過這天老范很幸運，天氣很好，而且因為是假日，所以也沒有像平常天交通壅塞的狀況。老范很輕鬆地騎著機車，往城裡前進。
老范發現往城裡的路上都是自己的記憶。年輕時離開農村來打拼，後來被徵兵也是來城裡報到。結婚的時候，則是帶著妻子由城裡回鄉下辦婚禮的。
好多好多記憶，都是在村子往城裡的路上。
就這樣，老范就到了市區，老闆在河內的私人招待所。奇怪，今天怎麼不覺得這段路有很長？以往都覺得進城是一調遙遠的路途啊！
傭人在門口迎接老范。於是老范就進了招待所。裡頭並不奢華，但是從裝潢到傢俱都是簡約中帶有質感。
「老范，請坐，別緊張，當自己家。」老闆笑著說。
偌大的圓桌鋪著米白色的桌布，配著有歐式雕花的椅子。老范頗不自在地坐下，沒多久傭人送上前菜，精緻的沙拉，摻有吐司小脆丁。燈光美氣氛佳，但就是渾身不對勁。
上主菜魚翅湯。看來老闆真的要讓老范飽食一餐，因為這盅魚翅份量果真不小，而且煲湯是由魚翅、雞肉、山藥、竹篸與香菇燉煲而成，湯汁濃而不膩，還可以嚐到魚翅的鮮度與雞肉的美味。
可是，應該是很幸福的美食，老范卻越吃越不舒服，而且約略有噁心的感覺。
是因為美好的事物來的太容易，反而使它們成為廉價的奢侈？還是說其實真正讓老范滿足的，不是魚翅湯本身，而是等待到獲得的感覺呢？
這時候老闆的女兒開口說話：
「老范，別客氣。太客氣了，反而錯過此時此刻所擁有的享受。」
老范聽了，想到自己那個嫁到台灣的女兒，想到難產往生的妻子。想到前半生的日子裡，那段脫離不了戰爭的人生。經過那麼長的歲月，已經不會再期待些什麼。而現在只會期待一碗魚翅煲湯，當期待如此輕易的到手時，一切似乎又那麼不像是真的。
也許這就是人生吧。
老范笑了笑，就放開心胸飽食大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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