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0月29日 星期二

[實驗小說]極•夜(完)

11.
退伍當天,在我離開營區前一刻,何上尉拿了一個牛皮信封給我。何上尉說,這是婉柔的遺物,他要等到我情緒平靜,退伍時再拿給我。

那一包牛皮信封,原來是我這幾年寫給婉柔的詩及一些剪報。剪報內容都是我入伍後,我在報紙與詩刊上發表的詩。紙袋裡還有一封信。是婉柔的遺書。裡頭是這樣:

忠仁:
    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大概已經離開這個世界。
   
    對你,我真的很抱歉,我必須要告訴你,我知道,當初這樣做對你很受傷。

    其實,自我遇見你之前,我一直是個很內向的女生,我從初中到高中讀的都是女校。我沒有跟男生相處過的經驗,就這樣單純地過著學生的日子。

    還記得我跟你常提到的老師嗎?她在我讀書時對我很照顧,很關心。後來,我發現我們彼此的感情與關係,不再只是師生,而是更深入的關係。我們在情感上,對彼此都有很深的依賴與信賴。那時候,我一直以為,我是個不一樣的女生,我所接受的感情對象,是跟一般女孩不一樣的。那個時候的我們,深深愛著彼此,即使這樣的關係與感情是個禁忌,也相信我們會在一起永永遠遠。

    但這樣的永遠也只到我高三那年,她被情治人員帶走的那一刻為止。

    我有好一段時間,不願意再去面對感情的事情。直到遇見你,你對我真的很好。因為你,我才發現,其實我是可以接受一個男生給我的感情。我知道你是愛我的,而我也愛你。跟你在一起的時光,我再度感受到愛與關懷,就像當年老師給我的一樣。
  
     但是隨著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,我卻越來越有罪惡感。我對於昔日的情感關係感到罪惡。我開始擔心,當你知道我的過去時,你會不會無法接受而離我而去?

     因為太愛你,害怕你會離我而去,當你要給我們的關係一個承諾時,我逃了。我怕你不能接受,我覺得我的過去不配讓我有這樣的幸福。所以我逃了。

     我一直以為,我們再也不會相遇。沒想到我們終究再見。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,而我也無力乞求能改變些什麼。因為我們都太愛對方了。

    對不起,再見。

婉柔 

看完這封信,我沒有哭,可是再次覺得,我的世界全然瓦解。那是一種全然地摧毀,像大滅絕般,把自己曾經信仰的幸福、愛情等等,摧毀殆盡。過去幾年,從認識婉柔、到交往、到她的離開、到重逢、直到她死去。一切一切,記憶的城堡瞬間化成灰燼,關於對她的感情,有關她的記憶,就像快轉的影片,迅速轉了一遍,然後全部銷毀,我的,她的,全部崩毀。

一切都沒了,我的世界,已經成為一個無底的隕石坑。

時間好像從那一刻停止。就像長崎原爆博物館的鐘,永遠停在原爆的那一刻。

我們都錯了,錯在太愛對方。因為太愛太在乎,以至於最後只能像燃料用盡的恆星,萎縮,成為一個黑洞。

12.
那一刻起,我不再寫詩,不再讀詩。我把跟她相關的一切都斷的乾乾淨淨。我一直以為,我已經平靜,學會過著沒有她的日子。我以為我平靜,我以為我走出。

我一直以為,我已經忘記她了。雖然當時的她就這樣離開我的生活,但是,她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生命。我花了很多的時間與力氣,試著把關於她的一切移出我的生命,雖然一切枉然。

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釋懷。有時候會想,如果當時的自己不是那樣地冷漠去面對她,會不會她也不會輕生?我算是害死她的兇手嗎?或者,如果我在大學時期的時候就知道她的過去,我告訴她:婉柔,我明白,我接受妳的一切,未來還有過去。可是潛意識的我,接受她那些黑暗的過去嗎?

這些問題困擾我好幾年。

後來的我,結了婚,生了一對兒女,幾年後,我們離婚了。恢復單身的日子,我的床上,始終沒有固定的女伴侶。在那些來來往往的女人身上,我找不到那種靈魂的知己,有的僅是令人失望到透頂的肉體關係。我常常會試著在其他女人身上看到一些婉柔的影子,但那卻又是我這輩子難以面對的情感。

事業上,我拿到博士學位,加入了國民黨,進入政府機關服務。我投效了我理應仇恨以對的陣營,並且獲得重用。雖然經過政黨輪替,我始終都是既得利益的一方。這次再度成為執政黨,本來我是經濟部長的口袋名單,但是曾經在警總服務的往事,被媒體揭發並且成為輿論話題,才讓我勾起這些,原來以為已經忘記的往事。

所以我決定離職,一來是不想為難新政府,另一方面,某種程度是對自己在感情,還有道德上,略帶不安的自我懲罰。

這些記憶,有時候就會像幽靈一樣會忽然出現,就像這個國家揮之不去的歷史陰影。我一直想要擺脫這段記憶,隨著時間,漸漸沖淡了那段與婉柔、文學、與警總的日子。

但我卻一直留著,那些婉柔所收集的,那些我寫給她的詩、還有發表在報紙的詩。我小心地收好,時間一久,卻忘了我把這些記憶放在哪,就像我以為,我已經忘了關於婉柔的一切。以為已經和過去說再見。但當我再次看到那疊詩稿,又提醒了我,那段曾經愛得很強烈、很痛苦的記憶。

這也是再次發現那些詩稿後,我的情緒不能自己的原因。我以為,我所經歷的黑暗與煎熬,已經懲罰了我,可是我卻始終沒有獲得原諒。

在告別待了卅餘年的職場,我做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去看以前部隊的老長官,也是老朋友何上尉。不,應該要稱何長官。我們一直保持著連絡,十幾年前他自上校階級退伍後,就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。這幾年在一個宗教團體當志工,讓原來的退休生涯多了不少意義。

我到了他服務的精舍,遠遠地就看到何長官過來迎接我。

「何長官,怎麼好意思讓你出來接我?」我說。

「來者是客,你還記得我這個老長官,怎麼能不歡迎呢!」他說。

接著我們聊到彼此的近況,談談他現在的志工生涯。他也從新聞得知我離職的消息。

「我從電視上知道,你本來有機會在新總統上任後,進入閣員團隊,不過輿論與在野黨,對你戒嚴時在警總服役的事情有很多意見,你不但放棄入閣,還這樣申請退休。你還不算太老,還不到60歲,這樣退休有點可惜。」

我笑了笑,沒說話。

我們沉默了一下子,何長官語重心長地說:

「你原諒你自己了嗎?」

「其實談不上原諒……剛開始那幾年,會常常責怪自己,是不是當時的自己做錯了什麼。這幾年,慢慢比較不會那麼難過,還是會遺憾,但不會悲傷。」我說。

「你其實心裡頭沒有原諒自己,對吧?我知道後來的你,雖然結了婚,也生了小孩,但是你的婚姻不是很幸福。你離了婚,小孩也沒在身邊。你卻對自己的不幸福,沒有任何想要改變的力氣,對吧?」何長官說。

「其實剛分手的時候,我會對人生與愛情還有所期待。但是在她往生後,尤其在接到她的遺書後,我忽然覺得很多東西都失去意義了。」我說。

何長官說:

「畢竟,在生命的某個時刻,她曾經如此地深入你的靈魂。」

「她什麼也沒帶走,但我的世界卻因此荒蕪。」我說

何長官說:

「別再懲罰你自己。如果婉柔天上有知,她也不會希望你不幸福。那時候的她沒有原諒她自己,你也沒有原諒她。現在的你也沒有原諒你自己。」

「記得,原諒她,也原諒你自己。儘管我們已經老去,但生命依舊還是要前進。」何長官最後這麼說。

離開精舍,我開著車,往東北角的方向前進,那個我跟婉柔有共同美好回憶的地方。外邊的景色一片晴朗,藍色的天空,藍色的大海,如寶石般地透徹。

就像當時,跟婉柔在海邊的天氣一樣。

婉柔,如果時間可以倒退,倒退到我們最後重逢的那個時刻,我一定會告訴你,沒關係,我都懂,我愛妳。


我加快速度,往陽光的方向,前進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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